很多時候姜薇覺得如果沒有那個詭異的傍晚，他可能這輩子能演一個正常人。

——當然，那時候他還只是姜唯。

是初三那年暑假，連著下了好幾天暴雨，好不容易迎來一個晴天。姜唯把積壓的衣服都洗了，還換了床單，晾完衣服，他和人約好去河邊游泳。主要是不想呆在家裏，下午他爸肯定又得喊人來家裏打麻將，自從媽媽走後，這個家更加沒個家的樣子了。

天熱得出奇，只有待在水裏是涼快的，一出水面就是一身汗。瘋玩了一下午打道回府，幾個男生幹脆都把上衣甩在車簍裏，光著膀子一路騎回去。姜唯到樓下鎖了車，沒有先回家，而是直接去了天臺，對於回家這件事，他一向是能拖一會兒是一會兒。

他一個人坐在天臺聽了一會兒歌，打了一會兒貪吃蛇，等到太陽快落山了，不得不回家準備晚飯了，才起身收衣服。床單太長，拿手裏會拖到地上，姜唯把它攏到肩上，然後把衣服全挽在臂彎裏。

下樓，發現家門大開，打麻將那小方桌斜斜翻倒，麻將牌亂七八糟散了一地。也許在做晚飯之前他又多了個活兒，得先收拾眼前的殘局。姜唯連一句“你打牌和人掀桌子了？”都懶得問，抱著衣服徑直往屋裏走。

他爸翹個二郎腿坐那兒，看他進來，習慣性擡腿踹了他一腳：“這麽晚回來，到哪裏野去了？”

姜唯不說話，被他逼得身子一歪，半副白色床單從肩上滑下來，裹住了他赤裸的上半身。

他爸一只手撚著瓶二鍋頭，一只手夾著煙，一面吞雲吐霧，一面陰惻惻地說了一句話：“以前怎麽沒發現你和你那婊子娘長得這麽像呢。”

這句話可能是一切錯誤和噩夢的開端。

姜唯媽媽離家時走得很匆忙，帶走了金銀首飾和四張銀行卡，衣服倒是一件也沒拿，全收在墻角的木箱子裏。從那天起，姜唯被要求在家的時間都換上他媽媽留下的那些裙子。

不是沒試過反抗，他那時候個子還沒完全長起來，身材又偏瘦，他爸醉酒後脾氣火爆、力氣奇大，他根本不是對手。每次被迫換上女裝，他都覺得無比羞恥，但更令他羞惱的是，自己心理上似乎並不完全排斥，甚至能獲得某種說不清楚的快感。

那可能是他自我厭棄最最最嚴重的一段時間，一面覺得他爸惡心，一面覺得還是自己更惡心。與此同時，他爸已經開始動手動腳了，姜唯每天每天都在告訴自己，等高考完就好了，他要在地圖上畫條對角線，考到離家最遠的城市去。可是他沒熬到高考，在他爸做出更過分的事情之前，他逃跑了，就揣了張身份證。

出逃的姜唯十七歲，五年後，他第一次遇上季星。

彼時，姜唯已經認命，接受了自己有異裝癖的事實。他認識了一些有同樣愛好的朋友，他們教他一種能光明正大女裝出門的辦法：Cosplay。

那天某大學舉辦動漫文化節，姜薇是受邀去做嘉賓的。而當時的季星還是動漫社的編外成員，在一門心思追李心妍。

季星為動漫社義務勞動了好幾天，今天是活動正日，他忙了一早上腿都快跑斷了，好不容易撈著空，一路小跑去教學樓的廁所放水。出來洗手的時候， 從鏡子裏看到有個人進了男廁所。

季星楞了三秒鐘，發現好像有哪裏不對，那個人紮著高馬尾，穿著裙子和高跟鞋……那是個女生吧？！季星覺得她看到便池應該會發現自己走錯了，然後馬上出來吧，結果並沒有。還好他剛剛上廁所的時候，裏面沒有別的人。季星決定在門口等她一會兒，如果有男生要進去，他可以幫忙攔一下。

姜薇一出來就看到一個乖乖男大學生站在門口等著她：“……有事嗎？”

“你走錯廁所了你都沒發現嗎？”季星指了指門牌，忍不住多啰嗦了幾句，“這個教學樓別的樓層的廁所都是男左女右，只有一樓這個是女左男右，記住了吧？下次別再走錯了。還好今天是周末，人不多，要是平時，來來往往上課的人那麽多，肯定早就有男生進去了。”

“你在這兒等我是專門為了提醒我嗎？”姜薇一邊洗手一邊轉過頭問他。

十九歲的小男生沒怎麽和女生近距離接觸過，身邊的女同學就算化妝也都是淡妝，季星第一次在現實裏看到這麽明艷動人的女生，像從電視裏走出來的大明星，他說話都有點卡殼：“我、我就是怕有不知情的男生進去，舉、舉手之勞。”

話音剛落，他就接到了李心妍的電話，問他跑哪兒偷懶去了，他趕緊回操場了。

姜薇十七歲就出來混社會了，得到的溫暖不多，受過的風雨卻不少，又因為有這怪癖，難免要受到些欺侮。姜薇看著他一路小跑離開的可愛背影，覺得這小男生真是純良到爆炸了。

沒想到半個小時後，他們又在食堂遇上了。季星左右手各提著十份快餐，正哼哧哼哧往門口走。姜薇的著裝和身材都太惹眼，季星一眼就看見她，先和她打了招呼：“來吃飯啦。”

“嗨，又碰到了。”姜薇攥緊了手裏的餐券，“其實我不是你們學校的，能問你借一下飯卡用嗎？”

“哦，好的，沒問題。你自己拿一下吧，我沒手了。”季星兩只手被塑料袋勒得發白，弓起一邊腰讓她自己從他外套口袋裏掏飯卡。

“你是動漫社的嗎？負責買飯？”姜薇掃了一眼飯卡的名字，季星。

“現在還不是，但我在努力哦！”季星等她刷完卡，提著二十份盒飯跑路了，“我先走了，再不送去他們要餓肚子了。”

姜薇平白蹭了頓飯，覺得這小孩不是純良，是純傻，還不是社團成員就給人家忙前忙後，買這麽多快餐也不知道找個人一起。

活動進行到下午四點半，姜薇在校車車站又碰到了季星，小傻蛋在幫忙扛帳篷。一天裏能碰見三次，是有緣分的吧。姜薇加了他的微信，理由是：“萬一我在你們學校迷路了，可以找你問路。”

這就是全部的故事了。姜薇只看了幾條季星的朋友圈狀態就猜出他有喜歡的女生，所以沒有給他發過任何消息，估計季星根本不記得微信裏還有她這號人了。

但姜薇時不時會看季星的朋友圈，感受一下快樂男大學生的日常：今天擼了一把圖書館門口縮成一團的胖貓，明天要考高數今晚通宵預習，運動會班裏沒人報名於是被迫報了3000米長跑，好心輔導員批了假條，終於正式加入動漫社了。也發很多他喜歡的女孩和關系很鐵的兄弟。

其實都是普通到甚至有些無聊的內容，但這些事都離姜薇的生活很遠很遠。他有時候會想季星一定是從小沐浴在很多愛和幸福中，才能成長得這麽簡單純粹吧。

而他顯然是簡單純粹的反義詞。他是異裝癖，他是同性戀，還是個1號，他是怪胎裏的怪胎吧。

人們總是對怪咖充滿好奇，他們一再試探、一再接近，並把這種好奇錯當成愛。但姜薇知道，好奇只是好奇。

後來姜薇開始在酒吧工作，這個職業給她創造了更方便的變裝機會，唯一的缺點就是需要頻繁地大量飲酒。或許是因為遺傳了他爸那個酒鬼的基因，她酒量極好，但總這麽喝，胃肯定受不住。胃疼的時候他也沒去過醫院，就一個人硬抗。

他向來不珍惜身體，就像不相信自己有一天會被愛，也許都是因為最開始那份自棄自毀的念頭一直都在。

——不相信自己有一天會被愛，到現在也是不相信的。季星愛的是姜薇，並不是姜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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